《台灣社會研究季刊》 第37期：

編輯室報告

在《台社》的多數讀者心目中，百年來的中國歷史難免顯得既熟悉又陌生。從士大夫的變法維新開始，歷經排滿共和革命、對抗帝國主義侵略、到國共內戰和新民主主義革命、毛澤東的社會主義狂飆和他身後的大逆轉、直到改革開放、到九十年代的逐漸參與國際資本主義世界，這的確是複雜而多轉折的一個世紀。我們或許熟悉個別的事件或者標題，可是如何提供一個完整的敘事，把這百年的經歷述說成一段延續發展的「歷史」，卻是很大的挑戰。這樣的敘事，勢必牽涉到評價與展望，牽涉到對於各個歷史角色和運動方向的批判與期待。可是這件工作，對於必須忽視政權邊界線、自詡以激進的反思與實踐為圭臬的學術工作者來說，卻又是非常必要的。

現有關於中國近代歷史的論述，大體不脫「追求現代」的主調：中國近代史，即是一頁追求現代的國家／社會／文化的歷史。隨著史家的價值取向不同，這個主調又可以分出幾個變奏，大體反映著現代世界以及中國近代思潮的幾種意識形態立場。坦白說，在二十世紀終結的此時，這個主調與它的各種變奏都顯得捉襟見肘。「現代」自身已經成為反省與檢討的對象，它本身的來歷與系譜已經呈現了眾多的成見、扭曲、暴力的基因，而今日世界的權力配置圖，也使得「現代」負擔著極大的意識形態張力。可是這種對於現代的重新認識，就代表百年中國史的驅動力，完全不能再用「追求現代」這樣的概念來掌握了嗎？

本刊在本期刊出汪暉先生的文章〈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正是因為它對於思考上述問題格外有幫助。他的問題意識的高度與廣度，足以清晰地展示一個整體歷史觀點的端緒。而由於他所關切的焦點，不只是客觀的描述，更在於尋找一個批判的立足點，他的問題意識，對於台灣的激進反思者特別有參考價值。本刊編委會經過多次討論，覺得這篇文章值得破本刊之成例予以轉載。不過也由於我們希望對問題有所澄清和深化、甚至進一步呈現出我們的特殊觀點，因此同時還刊出三位台灣在地作者兼《台社》編委的回應。歷史機緣使然，中國大陸知識分子對於相關問題較為敏感；我們希望借鑑於他們的問題意識，開拓台灣本身的反省思考。

汪暉的主要論點在於，當代中國各種主要的思想傾向，均陷身在「現代化／現代性」的窠臼之內。他列舉三種馬克思主義（其中包括毛澤東思想）、新啟蒙主義、乃至於近十餘年此起彼落的儒教資本主義、新威權主義、人文精神討論、後現代主義、經濟自由主義、市民社會論等等，指出這些立場與觀點均內在於一個現代化／現代性的論述。結果，一旦中國國家開始積極走入資本主義世界市場的架構之時，也就是所有「追求現代」的論述均喪失批判意義之日。

我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汪暉的視野業已跳出傳統的左／右之分，用「現代」這個大架構，將毛澤東思想、啟蒙思潮、經濟自由主義、後現代等等通常油水相斥的取向各歸其位排排坐定，以便交代這些思想的來歷與限制。這個嘗試既大膽又具有開拓性；但是非如此，前面所謂的「追求現代」的中國史論述框架，恐怕不易有所突破。對於台灣的讀者來說，汪暉提供的這幅當代中國思想狀況的鳥瞰圖，可能最富有參考價值。當然，這幅地圖是否精準、是否反映了什麼特殊的觀點而有待挑戰，就不是我們隔海眺望所能判斷的了。

其次，我們會注意到，汪暉念茲在茲的主要問題，殆為在思想與歷史現實的離合糾結之間，批判的立場是否仍然可能。這個問題不僅具有明顯的實踐意義，也是當代人文社會學術的一個根基性的自覺所在。汪暉對於「批判」的理解，從這篇文章來看還不是非常清楚。而他認定現代性（或者對於現代性的肯定）僅因於資本主義的籠罩就喪失了批判意義，也是亟待釐清證明的說法。本期刊出的幾篇回應文章，對於這個論點有同情的檢討，請讀者自行按索。綜合言之，汪暉關於「現代」這個歷史階段裏批判可能性的主張，是有其侷限的。他忽視了現代性本身的批判能量和對於批判的許諾（見錢永祥的回應）、忽視了批判性的社會理論如何結合整體與在地、以資在歷史中發展批判的現代性計畫（見趙剛的回應）；而他關於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認知與評價，也顯得單薄偏頗（見瞿宛文的回應）。瞿宛文對於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分析尤其細緻，逐步論證這個過程對後進國來說不是可以選擇的、不是需要躲避的、也不是用簡單的自由派教條就足以因應的。值此相關的討論在中國知識界蓬勃開展之際，她的論證對於自由主義的市場派和新左的反資派，都有深切的批評，足以開啟另一條戰線上的辯論。

從台灣的角度來看，汪暉這篇文章提問的方式、以及對於批判之可能性的關注，可能是最具興味之處。現代性或者現代化，在台灣從來不曾成為問題；也就是說，我們對於「現代」所代表的價值和社會形態，從來未曾有意識地提出質疑挑戰。這種情況，充分地反映著台灣現代化過程背後的政治暴力史（日帝與國民黨政權先後是這個過程的主導者），反映著冷戰局面下台灣依附於美日勢力的強大現實，更反映著今天台灣準備以一己的「現代」去君臨周遭的「次現代」的自信心情。可是也由於現代性不曾成為問題，所以我們對於現代性的理解也趨於單向度，缺乏較為複雜、辯證的內容。這個情況之下，批判其實註定了要附庸於體制，只能使用體制的語彙和價值觀，批評體制運作的不當與失靈。此之所以台灣的反對論述，不得不隨著政情轉變而瘖啞無聲。在白色的意識形態光照之下，當然所有的牛都是白色的。

對比之下，中國的反帝、反封建、反資本主義論述，雖然理論上空洞投機、現實中又流為極權統治的口實，卻多少維持住了一個對現代性質疑的問題空間。經過中共政權的幾度反覆和挫敗，這套論述在今天已經破產。可是它所遺留下來的問題意識，似乎正是汪暉這種提問方式企圖繼承、改造、發展的；而汪暉選擇這樣發問，原因似乎是他相信，唯有在這個位置上，批判的可能性才有著落。汪暉給自己設定的工作極為艱鉅；而批判是否必須要在這樣的問題空間裏尋覓生根立足之地，也值得他進一步思考說明。無論如何，台灣經驗與中國經驗的對比，似乎正好將「現代」這個歷史階段裏批判之可能性的問題，以更豐富、更挑釁的面貌呈現出來了。

〈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曾以中文、韓文、日文、英文在幾個國家的進步學術刊物上發表，引起過廣泛的注意。在中國知識界，這篇文章造成了相當大的爭議，成為當前所謂自由主義與新左派之間分歧辯論的一個地標。我們覺得，台灣的視野對於釐清相關問題──包括這場爭議裏的其他問題──有積極的意義。趙剛、瞿宛文、錢永祥的回應文章，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希望這個專輯刊出之後，能夠引起島內島外熱烈的深入爭論。汪暉正有一篇新作，一則針對〈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的問題史和發表後的新情勢進行更深入、具體的討論，一則對趙剛、錢永祥、瞿宛文的批評提出回應，《台社》即將刊出。我們熱切期待有不同想法的讀者們共襄盛舉。

「現代性及其批判」的四篇專題論文之外，本期另刊載陳宜中的「再論馬克思的意識型態批判」，雖然不是直接回應《台社》第二十三與第三十一期的相關論文，但仍有相關。方孝謙的「英雄與土匪：日本據台初期的敘事認同」針對台灣被清朝割讓給日本的前二十年，也就是台灣住民還在對日本帝國進行武鬥的期間，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有關漢人認同的論述樣貌，爬梳勾勒。作者從史料出發，探討當時統治者文化論述的效果，試圖從國族認同的角度，對近百年前台灣漢人「我是誰」的問題，有所發明。

現代性及其批判專題

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汪暉(37 民 89.3 頁 1-44)

本文通過對1980至1990年代中國大陸的思想狀況的綜述性批評，分析在這一歷史巨變的過程中，知識分子如何喪失了他們對於現實的批評能力。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和文化討論建立在封建／現代的二元論之上，從而將對歷史的批判轉化為對當代進程的自我確證；這一思想方式在1990年代則轉化為新的市場主義意識形態，無法對市場化過程及其與政治的關係作出有力的分析，從而無法切實有效地提供民主實踐的理論思考。1990年代的思想和文化討論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束縛在現代化的意識形態框架內部，一方面未能開掘隱藏在1980年代思想遺產中的批判思想，另一方面則喪失了對日益激進化的「全球化」和「自發私有化」過程的批判能力。

關鍵字：現代性、現代化、新啟蒙、全球化

The paper aims at an analysis of how Chinese intellectuals lost their critical ability on reality in the transitional period from 1980 to 1990 through a comprehensive review on intellectual discussions in 1990s. In 1980s, the movement of thought liberation and cultural discussions started from the dichotomy of feudalism and modermization and transfromed the critique of modern history into a self-assertion of contemporary process itself. In 1990s, the dichotomy has been transformed into a new market ideology wich failed to reveal the internal connections between the process of marketization and politics and provide a theoretical thinking of democratic practice in mainland context. The intellectual discussions in 1990s were limited by the ideological teleology of modernization and failed to develop critical factors of new enlightenment in 1980 on the one hand, lost the ability to criticize the process of globalization and so-called "spontaneous privatization".

Keywords:modernity, modernization, new enlightenment, globalization

如今批判還可能嗎？—與汪暉商榷一個批判的現代主義計畫及其問題／趙剛(37 民 89.3 頁 45-74)

藉由指出當代中國思想批判性喪失的危機，汪文企圖重建作為規範與方法的批判。本文首先釐清批判性這個概念的內容，然後指出汪文的意識型態批判工作其實是一個典型的現代主義計畫，其核心內容包括歷史、整體性、反抗、與知識份子……等範疇，而且是首尾一貫地在一個「深度模型」下操作。這個批判的現代主義計畫迎面挑戰了後現代思潮與新自由主義。雖然大多同情且同意這個現代主義計畫，本文也指出汪文對於「社會性」缺乏規範性關懷可能造成了它自身批判性的危機。批判的社會理論不可能在無法維繫社會性的可能視野下，仍然保存它批判的民主潛力。本文的最後部份把汪暉與美國五年代提出「社會學想像」的批判學者Mills並論，期望能拉出社會理論作為一種批判的現代主義計畫和民主之間的關連性的後續討論。

關鍵字：批判、現代性、現代化、意識型態、批判的現代性、整體性、歷史、知識份子、社會理論、後現代主義、新自由主義、社會學想像、民主

Various strand of thought in contemporary Mainland China witness severe depletion of critical potentiality—thus lamented Wang Hui. Writing by candlelight, Wang's core concern is to redeem critique as norm and as method. This review essay attempts to explicate the Wang's critical "project" (though a Latent and incomplete one) is a thoroughly modernist one in the sense that it premises a "depth model" and emphasizes the key roles of ideological critique, opposition, history, totality, and intellectuals. Wang's project is therefore a head-on confrontation with the prevailing postmodern and neoliberal strands of thought (or, structure of feeling). While in many regards sympathizing with Wang's project, this review essay takes its theoretically insufficient attention to the social to task. Social theory, this essay contends, cannot afford the loing of the spectrum of the social, otherwise the entire project of critique and inquiry shall lose its ground to start with. In the end of this essay, C. Wright Mills'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is juxtaposed to Wang's critical modernist project in an attempt to highlight the latter's critical democratic relevance and to further future discussion.

Keywords:Keywords: critique, modernity, modernization,ideology, critical modernity, totality, history, intellectual, social theory, postmodernism, neoliberalism,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democracy

現代性業已耗盡了批判意義嗎？—汪暉論現代性讀後有感／錢永祥(37 民 89.3 頁75-90)

本文借用哈柏瑪斯關於文化現代性與社會現代性的對比，說明現代性不僅不同於單純的現代化，並且由於文化現代性具有反思與自我正當化的基本特色，現代性內部其實涵蘊著豐富的批判能量。從一個有限的意義上說，這種批判性格，在自由主義的基本立場上，可以見到明確的表現。自由主義乃是現代性的承載者；不面對現代性的嚴肅挑戰，不會感受到自由主義的真正意義。值此各類傳統勢力甚囂塵上、各種保守意識正忙著提供興奮劑與避風港之際，正視現代性的嚴峻要求，乃是維持社會改造的動能、維護社會進步遠景的重要一步。

關鍵字：汪暉、現代性、自由主義

Invoking Habermas's distinction between cultural and societal modernity, this article—a response to Wang Hui's justly celebrated discourse on Chinese modernity—separates modernity from modernization by emphasizing self-reflection and self-legitimation as the defining characteristics of cultural modernity. It is argued that herein lies the critical potentials of the modern consciousness. The unbalanced state of Chinese modernity is then explained in terms of its ties to nationalism. It is further argued that in this age of late modern exhaustion the critical thrust of modernity is best represented by liberalism, which serves as a bulwark of post-metaphysical sobriety against all sorts of conservative/romantic regressions.

Keywords:Wang Hui, Modernity, Liberalism

全球化與後進國之經濟發展／瞿宛文(37 民 89.3 頁91-118 )

本文檢視現今全球化趨勢，發現在貿易、投資各方面，全球整合的程度在戰後確有增長，但增長速度卻有相當差異，並且真正整合性的全球市場尚未出現。同時這全球化趨勢也不是一個新的現象，第一次大戰前的整合趨勢，被戰爭及保護主義所打斷。後進國加入全球化過程看來難以避免，不過這是否對其有利？新自由派認為自由市場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因此主張後進國要參與國際分工，更要全面自由化依賴自由市場來發展經濟。修正學派學者則持不同意見，一方面他們同意後進國必須參與國際市場，才能學習到先進技術，但另一方面卻認為不能依賴自由市場來達成目標。他們認為市場永遠是不完美的，後進國要追趕先進國，必須有強勢政府干預用產業政策等工具，來策劃推動產業發展策略，如此才能發展經濟、提高生產力。在戰後後進國之中，東亞是唯一縮短了與先進國距離的地區，而東亞同時是貿易依存度特別高、也以政府干預產業政策主導經濟發展的地區，支持了上述的修正學派的理論。戰後國際資本主義體系已對於絕大多數的後進國而言，是個很嚴苛的考驗，眾多後進國失敗或近乎失敗了，而先進國的實質援助與新自由派的理論處方，多無濟於事甚至有害。在目前的國際情況下，後進國也只能自救。

關鍵字：全球化、發展策略、新自由派、修正學派

Examining the post-WWII globalization trend, this paper finds that the degree integration has increased in terms of trade and capital flows. The speed of integration, however, varies greatly among different aspects and across regions. Despite the progress, a truly integrated global market is still far from being a reality. What is the feasible development strategy for the LDC? Neo-liberalism emerged in the 1970s, and its proponents believe reliance on free market the only way to development. On the other hand, the revisionists think that strong and effective government intervention is required to achieve successful industrialization. The latter agrees that participation in the global market is necessary for the LDCs to learn the advanced technology, but managed trade coupled with industrial policy, rather than free trade, is requisite to fulfill the development objective. The fact that the successful East Asian NICs relied heavily upon trade but at the same time had strong government intervention lends support to this argument. The global capitalist system presents a daunting challenge to the LDCs, and many have failed to meet the challenge. Aid from the DCs and the neo-liberal recipe did not help much. Under the present circumstances, a revisionist type of development strategy seems a more feasible route to development.

Keywords:globalization, development strategy, neo-liberalism, revisionist

一般論文

英雄與土匪：日本據台初期的敘事認同／方孝謙(37 民 89.3 頁119-162 )

分析一九一五年前日據初期有關漢人身分認同的故事，本文得到兩點重要的結論。其一是伊能嘉矩的「本島人」論述，是在殖民主無法以文治教化的力量統治台灣之前，刻劃漢人認同的重要言論；其重要性尤其在於開啟了日人論述台灣「土匪」的系譜。其二是當時漢人社會的上下層，觀照自身的認同典範，仍舊來自中國傳統的道德教化，包括孟子「大丈夫」的模範及合三教為一的謙謙君子形象。

關鍵字：敘事認同、善書、本島人、李春生、西來庵

Studying the narratives concerning Han-Taiwanese' identity in the early twentieth-century when they were under Japanese rule, we have two major findings. First, contemporary anthropologist, Kanori Ino's discourse on "this-islanders" (hontojin) initiated a series of Japanese commentaries on Taiwanese "bandits," which stereotyped the bottom stratum of the Han-colonized. Secondly, after two decades of the colonial rule, what informed Han-Taiwanese of their fundamental identities were still the moral teachings of traditional China, specifically Mencius' doctrine of a "real man" and an image of gentleman syncretized from the lessons of Confucianism, Taoism, and Buddhism.

Keywords:narrative identity, morality books, hontojin, Li Chuisheng, Xilai Temple

再論馬克斯的意識型態批判／陳宜中(37 民 89.3 頁163-190)

馬克思「意識型態批判」的理論／哲學基礎何在，是近代西方思想史上的一大公案，而最近又在《台社》引爆了一場激烈的馬學論戰。本文的目的在於提供另外一種可能的解讀方式。馬克思批判了十九世紀的各股意識型態（如自由主義和所有非馬的社會主義思想），卻忘了批判他自己的意識型態；至於他是如何從一系列問題重重的假設出發，從而建構出他的意識型態理論和批判，即是本文嘗試釐清的課題。

關鍵字：意識型態、歷史、自由、異化、商品拜物教

The present essay reconsiders aspects of Karl Marx's critique of ideology" in relation to his ideal of communist freedom. Through a critical examination of the German Ideology as well as the later theory of commodity fetishism, the author shows how a teleology of communist freedom was in vital ways constitutive of Marx's materialist theory of history and ideology. If the whole historical-materialist theorization of ideology had been inadequately formulated in the first place, the status of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 was thereby put in jeopardy. It was a failure to scrutinize his own ideology of freedom" which largely accounts for the deficiencies in Marx's theory and critique of ideology.

Keywords:Ideology, History, Freedom, Alienation, Commodity Fetish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