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社研究論壇 16 《韓少功隨筆集》

16

韓少功隨筆集

A Collection of Essays by Han Shaogong

台社論壇—16
著 者:韓少功 
責任編輯:彭明偉 
執行編輯:洪嘉寧
封面設計:黃瑪琍
策劃:交通大學亞太/文化研究室
出 版:台灣社會研究雜誌社
發行:唐山出版社 定價:420元
出版日期:2011年 8月 ISBN:978-986--86735-1-9


韓少功

1953 年生,湖南長沙人,當代中國傑出作家、重要編輯。他在一九八○年代主要創作「知青」題材的中短篇小說,被視為「尋根」文學的看板作家,一九九五年發表形式風格特異的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日後發表兩部長篇《暗示》、《山南水北》。近二十年來,韓少功堅持文學介入當下的理念,隨筆作品逐漸成為個人的創作大宗。創作之餘,韓少功翻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惶然錄》等作品,亦曾擔任海南《天涯》雜誌社長,使該刊物成為一九九○年代中後期思想文化界論辯的重要園地。

 

目錄

自序 i

第一輯—民族與世界

世界 2

國境的這邊與那邊 24

克服民族主義 37

餓他三天再說 46

笛鳴香港 50

你好,加藤 60

草原長調 79

歲末恒河 91

第二輯—社會與歷史

完美的假定 104

進步的回退 122

自我機會高估 129

人情超級大國 132

漫長的假期 149

「文革」為何結束 178

民主:抒情詩與施工圖 192

我與《天涯》(摘選) 205

張家與李家的故事 221

重說道德 227

第三輯—文學與文化

文學的根 250

夜行者夢語 258

好「自我」而知其惡 270

感覺跟著什麼走 274

扁平時代的寫作 282

公因數、臨時建築以及兔子 289

現代漢語再認識 297

遙遠的自然 321

一個人本主義者的生態觀 329

群體「尋根」的條件 342

從循實求名開始 349

心靈之門 361

評論

韓少功印象及延時的注解/蔣子丹 366

後革命時代的詩意/南帆 381

編輯後記—傻子的話/彭明偉 410

附錄

附錄一 韓少功作品集舉要 418

附錄二 譯名對照表 419

 

自序

 

當代最好的文學,也許是批評——這當然是指廣義的批評,包括文學批評、文化批評、思想批評等各種文字。

這種揣測可能過於大膽。

如此揣測的理由,是因為電子技術的發展,使我們已經告別信息稀缺的時代,進入了信息爆炸或信息過剩的時代。這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拐點。在拐點之前,沒有網路、電視、廣播以及發達的報業,文學家是生活情狀的主要報告人;文學作品享受著「物以稀為貴」的價值優勢,更以其具象化、深度化、個性化的特質,成為效率最高和廣受歡迎的信息工具,說明人們認識世界與人生。但在拐點之後,如果不是對文學鑒賞有特別的訓練與愛好,通過波德萊爾去了解法國,通過托爾斯泰去了解俄國,通過魯迅和沈從文去了解中國人,對於一般大眾來說已很不夠用,至少是不太方便。現在的情況是:細節與敘事不再是文學的專利,段子、微博、博客、視頻、報刊、電視劇等都充滿細節並爭相敘事。每天揣著手機和敲擊滑鼠的很多人,不是信息太少,恰恰是苦於信息太多、太繁、太亂,以至自己的大腦形同不設防的喧囂廣場,甚至是巨大的信息垃圾桶,常處於茫然無緒和無所適從的狀態;就好像一個人不餓,而是暴飲暴食之際需要一個好胃,來消化鋪天蓋地的信息淹沒。

文學當然還能繼續提供信息增量,而且以其具象化、深度化、個性化的看家本領,成為全球信息產能中不可或缺的部份。但廣大受眾更迫切、更重要、更廣泛的需求,似乎不再是這個世界再增加幾本小說或詩歌,而是獲得一種消化信息的能力,關係到信息真偽的辨別,信息關係的梳理,信息內涵的破譯和讀解—這不正是批評要做的事情?即使就文學本身而言,當文學日益接近速食化、泡沫化、空心化的虛腫,一種富有活力的批評,一種凝聚著智慧和美的監測機制,難道不是必要的自救解藥?

把批評總是視為文學的寄生物,既不聰明也不公正。體裁本身並無高下之分。從唐詩到宋詞,從宋詞到元曲,從元曲到明清小說︙︙文學從來不會消亡,但會出現演變,包括體裁高峰形態的位移。那麼,在一個正被天量信息產能深刻變革的文化生態裡,批評為什麼不可能成為新的增長點、新的精神前沿、以及最有可能作為的創新空間?批評—那種呼啦啦釋放出足夠智慧與美的批評,那種內容與形式上都面目一新的批評,為什麼不能在一個信息過剩的時代應運而生,成為今天無韻的唐詩和宋詞?

對於未來,我們需要一點勇敢甚至猖狂的想像。

我不是批評家,充其量只是一個批評寫作的學習者。收入這個集子的部份文章,與其說是與讀者對話,不如說首先是與自己對話,是說明自己消化繁雜信息的一點嘗試,以協調感性與理性、實踐與書本,防止消化不良之後的病入膏肓。感謝陳光興、彭明偉等台灣同行的幫助,讓這本文集與台灣讀者們見面。我知道,海峽兩岸受制於不同的社會形態、歷史軌跡、以及文化實踐,展開心智對話並不容易。雙方依據不同的語境,因事立言,因病立方,會形成不同的興趣重點、知識性格、以及言語習慣。但同為中華文化的傳薪者,大家共同努力於批評的寫作和閱讀,因應當下這個萬花筒似的文化大變局,以繼續精神的發育成長,也許不失為與時俱進之舉。歡迎指教。

二○一一年三月於海口

 

編輯後記:傻子的話

彭明偉

 

我念大學的時候,《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這部小說曾在台北的咖啡店和大學校園裡流行一陣子,許多文藝青年都聽說過這是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但多半不會記得翻譯者是韓少功。提起韓少功(一九五三─)這個名字,大多數的台灣讀者應該還很陌生。早先在台灣曾出版韓少功的長篇《馬橋詞典》,我身旁友人讀過《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的,還不一定讀過《馬橋詞典》,至於讀過他其他中短篇小說作品的就更少了。這次在台灣出版韓少功的隨筆集可說還是初次,在這文學出版業大蕭條的年頭,散文、隨筆之類的書籍商品更是缺乏賣相,除了中學老師熱情推薦的余秋雨之外,大家還真不知道當代中國大陸還有誰在寫散文──其實能寫好散文的人還不少。就這樣,韓少功是個小說家,搞點翻譯,也寫了不少隨筆、散文,此外他還是個重要刊物的社長,遠在海南的《天涯》雜誌上個世紀末經他接手經營之後在大陸思想界曾有過重大影響,引發自由派和新左派論爭。總之,韓少功不是個泛泛之輩,儘管他很低調謙遜,他在當代文學界、思想界都佔有一席之地。

韓少功誕生於近代中國的革命聖地湖南長沙,隨共和國一道長大,從文革結束後步入文壇迄今已有三十多年。他在一九八○年代主要創作「知青」題材的中短篇小說,曾與阿城等被視為「尋根」文學的看板作家,一九九○年代起隨筆創作的比重明顯增加,一九九五年發表的《馬橋詞典》雖是個人的第一部長篇,卻在傳統人物故事間大量穿插雜感、評論,形成敘述與議論交織的獨特風格,日後的兩部長篇小說《暗示》、《山南水北》題材或有差別,但大體延續同樣的筆記體裁。《馬橋詞典》發表後迄今,韓少功僅在《暗示》、《山南水北》之間零星發表一些中短篇小說,隨筆作品則成為大宗。也就是說,隨筆是韓少功近二十年來主要的作品類型。

這次我們引介韓少功的隨筆到台灣來,想介紹給讀者的不只是一部隨筆集,而是一種新視野,另一種看世界的方式。透過韓少功這些作品,讀者可看到當代中國的文化情境──人民幣、黑心貨、二奶之外的中國;透過韓少功的眼睛,讀者可看到當代世界──自由、民主、平等的美國之外的世界。韓少功的隨筆不趕時髦、不搞懷舊情調,不那麼政治正確,甚至不太合時宜,然而親切有味,他像是朋友或是稍稍年長的大叔,向你訴說這三十多年來他個人的經歷、他的文化觀察和他的歷史批評。你知道這三十多年於他個人不僅恍如隔世,整個世界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同一般憂國憂民的知識份子,韓少功直視當代、批判現實,但他憑藉作家敏銳觀察能力,尤其看重個人的體驗感受,在看問題時有清晰的歷史縱深感,因而在他筆下當代歷史是複雜的、有生命的歷史,中國是多層次矛盾統一的中國,亞洲、世界的既定疆界和圖像也逐漸變得模糊。這些不需要我在此論證闡釋,讀者諸君只要親自翻閱這些隨筆即可明瞭,特別不要略過〈「文革」為何結束〉、〈我與《天涯》〉等篇。

韓少功堅持隨筆創作,看重的是以隨筆的形式介入當下,使自己與現實世界保持更為緊密的聯繫、更為靈敏反應世局的變化。從這些隨筆,我們大致可看到韓少功關注焦點變化的軌跡:一九八○年代中後期從政治意識形態轉移到民間的文化、傳統,一九九○年代市場經濟的衝擊與虛無主義的蔓延,經過這段價值懷疑與重建過程,二○○○年後農村中心主義逐漸成形,肯定自然生態、農村生活的價值,重新思索人與土地的關係。自步入文壇開始,韓少功總是面對現實困境,勇於承擔社會責任,他的作品反映當代中國社會的急遽變遷,尖銳批評時弊、揭露潛藏的文化危機。他首先是個知識份子,其次才是個文學家,最能彰顯他議論社會、批評文化的作品當屬隨筆。

然而在近百年來確立的小說詩歌正統面前,隨筆向來不受文學評論家重視,簡直可說受到冷落歧視,所謂隨筆者,不就是隨便寫寫皆可,小說英雄、詩歌壯夫所不為也。然而韓少功二十年來卻堅持寫作隨筆,像這樣的作家在當代中國相當罕見,要如何評價、給他恰當的定位其實讓我煩惱好一陣子。我私心以為魯迅是認識韓少功的重要參照,他與上個世紀初新文學的旗手魯迅看似遙遠,精神絲縷卻是緊密聯繫著。如同魯迅一樣,韓少功是具有批判性格的知識份子、文學家,他早先以小說聞名,之後側重隨筆,從小說到隨筆的創作發展歷程冥冥之中也和魯迅相應。魯迅是韓少功這一代知青作家的精神導師,也是中國新文學史上寫作雜文隨感的祖師爺。

魯迅在《吶喊》、《徬徨》之後不寫小說或寫不出小說曾受到評論家的質疑、譏諷,厭惡魯迅者以茲證明魯迅並非偉大的文學家,所謂的雜感也並非永恒的文學。韓少功之不寫小說或寫不出小說也曾受到評論家的質疑、譏諷,寫作隨筆正是文學創造力衰退的跡象。關於雜文,魯迅曾說:「我以為凡對於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這是他為自己的第一部雜文集《熱風》所特別說明的,他並不追求不朽的文字,也不渴望超時空的永恒之美。在寫下這段話的同時,他剛接連完成〈孤獨者〉與〈傷逝〉兩篇小說,我以為這是他最成熟的兩篇小說,藉此總結他五四運動時期的經驗與困惑。說來十分湊巧,我以為韓少功在《馬橋詞典》前後達到小說創作的高峰,他藉此總結個人的知青經驗和當代中國的歷史問題,但同時也開始熱衷創作隨筆或魯迅式的雜文。魯迅、韓少功在將自己的小說創作推向高峰之際,或許都察覺小說的侷限。他們碰觸到文學的界限與現實之黑暗沉重,迫使自己不得不認真思考文學與現實的關聯,他們迫切摸索文學應對現實的方法,雜感、隨筆或許是眼前最適當的選擇。

一九九四年大江健三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是繼川端康成之後第二位獲此殊榮的日本作家,但他推崇的反倒是「中國」的魯迅,特別肯定魯迅雜文的價值。大江表示:「多年來我也一直在試圖創造一種全新的、日本前所未有的表現形式,就像魯迅開拓出雜文這片土地一樣,而且要以此向年輕人和孩子們,就日本、世界的問題發出自己的聲音。最近的《在自己的樹下》就是這樣的東西,但是今後還得繼續探索。」在此利用諾貝爾獎得主的光環來抬高雜文、隨筆的身價,說來不免媚俗,但我從沒想到魯迅雜文傳統居然也國際化了,也可證明寫作隨筆成為一種新趨勢,作家實在不必為寫不出小說而過度焦慮。譬如韓少功同輩的知青作家張承志近期出版《敬重與惜別──致日本》一書,裡頭有近代日本的歷史考證,又混雜作家個人的歷史論述與感悟,還有藉近代日本的教訓對當前中國社會發展的反戈一擊,實實虛虛、虛虛實實,實在複雜得難以歸類。這本書出版後在中國大陸引起廣大迴響,我在此也鄭重向讀者諸君推薦。我個人向來也有個荒唐的想法:近百年中國文學的成就要屬散文第一,中國作家看重現實,過於實際,不擅於虛構也並非說謊之能手。許多作家雖以小說聞名,其實他們的散文隨筆更為圓熟、成就更高。

韓少功的隨筆幽默中有沉重,熱鬧間有寧靜,充滿矛盾感,不易說清的。你知道他在嘲諷什麼,可是隨即筆鋒一轉他也挖苦起自己來著,之後可能又安插一則感人的親身經歷的故事,卻又按捺住滿懷起伏動蕩的心緒,最後回眼看見自己在孤燈下對著密密麻麻的文字,該是悄然收束了。韓少功的隨筆的批判嘲諷承繼魯迅的雜文,抒情懷想又似魯迅的自傳散文《朝花夕拾》。他的隨筆帶有沉重無奈的情調,這沉重來自當代歷史之重、無奈則是對現實的堅持抵抗、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無奈感,我想一個人若對過去的歷史和眼前的社會不負什麼責任感是不必將自己逼入這種情境,而韓少功卻寧願享受著傻子的孤獨,盡說些聰明人和奴才不愛聽的話。但說他是知識份子又不像學者先生們那麼一板正經,他的隨筆裡頭有種故意搗亂的壞脾氣──很像魯迅,老愛找碴,騷擾我們的常識,與習以為常的概念抬槓,讀者看了不免有些警醒。韓少功老愛懷疑,他把常識的裂隙揭開,要給讀者看個清楚。

容我再引述大江健三郎一段話:「魯迅並非從一開始就是偉大的魯迅,他飽嘗痛苦和艱辛,時常覺得自己軟弱無助,他是經過一生的時間,才不斷成熟,最後使自己成為一個能夠去戰鬥的文學家的。一個最初軟弱、歷經苦難、甚至受到壓制的人,能不斷革新自己、戰勝自己,的確了不起。也許我成不了這樣的人,但我想成為這樣的人。作為一個為國家、為社會、為人類而奮鬥的鬥士終此一生,是我作為文學者的理想。」我想正是在不斷懷疑、否定自己這一點上韓少功努力靠近魯迅,他不愛證明自己的言論正確,他堅定沿著懷疑的道路,走向一個道德更加完善的世界。在他的隨筆中有想清楚的議論也有尚未能說明白的個人體驗,個人體驗總是比明確的議論更加複雜、包含更豐富的細節,在這兩者間的落差呈現了韓少功尚未想清楚的困惑。歷史大論述崩解後,一九九○年代起盛行的是個人寫作,韓少功的隨筆雖是個人的卻不自私、不張揚,他勇於正視當代的道德困境,直接與現實碰撞,即便在碰撞過程中充滿自我矛盾,但就在不斷自我懷疑的同時思想也逐漸成熟。

從去年底著手編輯這部隨筆作品集迄今已過了半年,這半年多的編輯工作時續時斷不免有些拖沓,這拖沓的原由,我仔細想想,主要是我個人心中對文學在當代的意義還存有懷疑,對現實還存有美麗的幻想。但最近漸漸感到迫切起來。二○一一年三月日本遭受毀滅性的震災、海嘯、核電輻射汙染,在此大災難當頭,人們平常所競相爭逐的利益可在一夕間毀滅,平常所寶貴的突然顯得渺小可笑,生命之終極意義雖虛無飄渺,終究是再次清晰浮現在許多人心裡頭。我也再次清楚感到文學之於當代世界仍有無可取代的價值。正當我又逐漸感到生活充實安逸之時,近來台灣社會的怪現狀卻越來越多且越來越離奇,原來四處充斥化學汙染的黑心貨,不知多少年以來大小黑心商人聯手欺騙消費者,有的也還自居是無辜的受害者,我想他們將來恐怕也還要繼續欺騙下去。還有主體性問題,大閩南沙文主義的遺老遺少們與大中華中心主義的遺老遺少們在訴諸這議題時本是水火不容乃至視如寇讎的,但在大美國中心主義的國際化面前,兩者則取得明確的共識,俯首臣服,我想彼此將來恐怕還是懷著仇恨追求這個共同的目標。看見台灣人嘲笑別人的模樣特別可笑,但不免又感到特別可悲,我對未來懷著沉重的不安。

最後,我想就編輯工作略作說明。文集裡的所有篇目都是韓少功先生親身精心挑選的,我另外在附錄收錄蔣子丹、南帆兩位精闢的評論,提供讀者更全面、更具體的韓少功印象。在此一併感謝韓少功代為邀稿、兩位評論者慷慨提供。文稿簡體轉繁體的後製處理、排版工作相當繁瑣,為消弭兩岸的文化隔閡增添一些必要的注解,這些全由洪嘉寧同學耐心仔細包辦了。衷心希望這些編輯工作能為溝通兩岸文化盡點心力,也希望當代中國能成為讀者諸君的內在視野──我個人認為這是個十分迫切的課題。